我没想到《阿文的时代》(下称《时代》)写得这么好。这位珠海的年青作者刘心武,从大学的国际新闻专业研究生毕业后,写过很多非文学的文字,与文学和文坛则无关系。突然的就拿出了《时代》这样一部独异而厚重的长篇小说,的确有些令人惊讶也让人叫奇。
刘心武完全是文学新人,但《时代》的出现使他有资格被视为“黑马”式的文学新人。
那么《时代》好在哪里呢?
首先,它具有强劲的批判意识。
毫无疑问,《时代》是现实主义的。而现实主义的精神核心,我一直认为就是批判意识。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真正的现实主义作品,没有一部不是批判性的或不具备批判意识。回避矛盾,粉饰太平,满足现状,歌功颂德,决非现实主义的品格。倘称它们为现实主义,那必须加个“伪”字。现实主义批判意识的不可或缺,不仅因为在理想面前现实总是不完美的,更因为我们的现实、人类的现实本就问题重重。唯有冷峻的审视和不断的批判,人们才会变得清醒,才会去改变和完善生存,才不会醉生梦死。先哲说过,历史在批判中前进,一点不假。
《时代》的批判是犀利的。它的镜头对准的是一块最得改革实惠的土地——沿海的某个经济特区(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特区)。聚焦点则更有意味,选择了特区中的特区——封闭式开发区。改革是必须的,开放是伟大的,这是历史潮流。然而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在这个变形“封闭式开发区”中,为什么上演的却是“一场暴风骤雨式的精神强暴与情感肆虐”的梦魇般的恶作剧?难道资本的积累与财富的获得,非要经由贪婪、无耻、掠夺、欺骗、强蛮的行径?更可悲的是,即或经历了这种恶梦,也没有出现资本主义原始积累阶段的财富景象,而是如《时代》所描绘的那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世界广场,花费了一亿多人民币只留下一片如同废墟般的残败。至于作品中展示的走私狂潮、股票旋风、房地产热浪、伪科学闹剧,则依如神话般世界广场的破灭,只让极少部分的“英雄”猛捞一把后逃遁而告终。
《时代》的揭示与批判是令人深思的。
其二,人物刻画精彩不俗。
毋庸置疑,人物形象的塑造与刻画的精彩,是《时代》获得成功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
《时代》描写了多种类型多种角色的人物。伟人和平民,官僚及奴才,书生和莽汉,恶棍与红颜,冒险家、投机者和狂徒,七行八作三教九流都有。汇集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众生像。于中,有三种人最重要:一是以阿文、单华、林倩、菡子、欧阳等为代表的下海的读书人;二是以刘市长、潘公子、金行长、老班长等为龙头的所谓“当代英雄”;三是卢书记这种久经官场考验的老道政客。三种人交织出一幅现实的人文景观。
阿文们是一群痛苦尴尬的文化人。作品的出色,就在于真实地写出了他们尴尬的生存状态和痛苦的根源。他们有知识有才干也有自己的信念,但严峻的现实注定这群读书人只能是依附者而非主宰者。因此,当他们想以自己的才干改变物质生活时,却必须付出向世俗、权贵甚至邪恶投降的沉重代价。阿文下海的彻底失败,林倩令人扼腕的悲剧,便是最典型的证明。然而毫无疑问,最可贵的良知也在他们身上。现实的荒诞可悲也就在这里:有良知者却无法主宰命运,混世魔王却呼风唤雨。小说结尾给阿文的生活投注了亮色,但梦魇已刻骨铭心。
我觉得对刘市长、潘公子等混世魔王的形象刻画最为精彩最见成功。就阿文们的形象来说,我们能看到作者自身经历和自我写照的影子,固然作者也能正视知识分子的缺憾如软弱、依附性、游移和灵魂分裂的矛盾,但“以我观我”总难免情感的障碍而多少影响了审视的冷静。对刘市长们,作者特区十年的经历使他非常熟悉这类实力派“英雄”人物,同时“旁观者清”,能够十分冷静地观察并解剖他们。也正是如此,作品中刘市长、潘公子、金行长和老班长这些混世魔王式的人物,才刻画得既精彩绝妙又令人信服。刘市长是“山大王”式的地方干部,文化不高但百炼成钢非同小可,集魄力、豪气、粗野、奸诈、贪婪、无知、蛮横于一身,的确令人生畏。刘市长这种文化上无知但在人生经验上却智力非凡的草莽英雄,一旦权柄在握,他就能呼风唤雨搅个天翻地覆,但无知与人格的低劣则注定只有给社会带来灾难。潘公子则完全是个“现代衙内”,吃喝玩乐寻花问柳就是其人生信仰,实足一个魔鬼兼混蛋。然而他并不笨,他的口头禅“用咱妈的钱,怕什么”,说明他也深知这个社会的运作与权力的实质。至于金行长的老谋深算,老班长的有奶是娘,也都是“阿文的时代”之特产了。刻画他们,作品高明处是没有脸谱化,而是将个人的个性紧密联结人物的经历、背景、特定环境来写。
卢书记是个笔墨不多但贯穿始终非常重要的人物。他与刘市长这种山大王不同。他谨言慎行,所作所为恰到好处;他老谋深算,为人处世深谙张弛,该软则软,该硬则硬,不见兔子不撒鹰。完全的一典型政客。作品对卢书记的心态刻画和心理揭示特别重视,这无疑是高招,因为这种落笔非常利于表现卢的政客形象。
其三,生活气息洋溢而浓烈。
《时代》是极具思想力度的,是一部融注了许多思索又有一条宏观思路的小说。然而值得赞许的是,作者避开了时下不少青年作家喜欢搬弄“形而上”的显示思想分量的新潮写法,而是将所有的思索化入经验层面,以非常可读的故事形式来感染读者。这种故事形式,在小说中表现的不是环环相扣的周密与紧凑,甚至情节构置有散漫松疏之弱,但它最见特色的是以生活气息浓烈的场面流程来进行结构与组合。该书的责编审读后曾赞扬说:作者用自己对特区生活蕴积了近十年的思考、认识,用大量取自现实生活的火辣辣活生生的例子,一气呵成此书。我同意这种评价,因为我的阅读感觉也是这样。从作品中可以明显感受到,作者不太在意叙述的精致与结构的技术,而是笔势如行云流水般顺畅地写下去,具有厚积薄发一吐为快的宣泄状态。然而一吐为快的支撑,是厚实的原生性经验的积累,因而行云流水中出来的便是洋溢着生活原生气息的艺术画面。从生活本身看,作者坦诚无畏地揭示和描写了它特定的状态与流程,那是充满苦涩、丑陋、沉重、痛苦和惆怅的世界。从艺术对生活的转换看,《时代》的叙事艺术便凝结了厚实的“原生美”。
刘心武其实是一位怀抱思想的人文主义者。这从“阿文的时代”实质不是“阿文的”也可见出。正因为如此,他才嫉恶如仇勾魂摄魄地给我们描绘了一幅令人震惊发人深思的时代肖像。
我真诚地向读者推荐这部好小说。